谁的土地?:土地确权下种地农民的失地境遇
食物主权按:农村土地问题与留乡种地的农民生路紧密相关。然而,国家关于土地确权政策的出台一直悬浮于农村社会,并未回应农村事实上“谁在种地”的问题。例如,过去因缴纳农业税等原因,致使一些在第一轮土地承包时获得承包权的农民抛弃土地并迁移到城市,而留在农村长期种地的一些农民本是在土地权益方面未得到有力保障的人,然而,他们和土地的承包关系却不被承认。有这样的例子:外嫁女在娘家的土地被收回,而在土地已被发包完的嫁入村也无法分得土地,当他人将土地抛下时,包括外嫁女在内的老实而无助的农民为了谋求活路,租赁他人的土地进行农业种植并缴纳多年农业税,他们本以为可以一直种地以谋活路,然而,土地确权的实践奉行强者逻辑,忽视农村本已高度分化的现实,促使那些曾经抛弃土地的人回到农村抢地,真正种地的农民最终失去了土地。进一步地,随着资本下乡,农民被确权的土地继续流转,在这种趋势下种地能手也将被边缘化。土地确权的热闹叙事下遮蔽着底层农民的荒凉境遇——种地农民变失地农民,生路无着,嘶吼道:谁的土地?!
图片来源:土地资源网
8月15日,是小山村土地确权的日子。沉寂多年的山村一下子沸腾了起来,外出多年的乡亲们从中国的天南海北纷纷赶了回来。人们都说土地是农村人最重要的一份财产,在城里生活过的人都知道了土地的值钱,虽然很多人离村走时,把承包地就像穿破的鞋一样抛弃了,可村里的土地一旦被征用,再忙也得赶回来确权。这意味着一大笔财富,谁都不想放弃土地的承包权。
土地承包到户时全村有68户,如今户口已经迁移进城的有22户,有32户虽然户口没有迁走,但已经外出打工不回来了,村里现住着14户人家34口人。承包地确权与户口是否迁走、村民是否在村里种地没有关系,都一视同仁地对待。头天下午,有20户的代表陆续回了村。第二天上午,先后又有5辆车开进了村,各户派回的代表都来了,一户不差。早走的人家,家园已经墙倒屋塌、蒿草满院、面目全非了,留在村里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的人。猛然间,在外的乡亲们回来了,大家相见,分外地亲切,哭的哭,笑的笑,拉不完的话。在外的人要比留在村里的人混得好,想着总不能让留在村里的人来招待吧,所以早就有人通过微信商量好,借土地确权的机会,全村人聚在一起“打平伙”,由在外的人公摊费用,大家一起大吃大喝一顿。村里已经宰了3只羊,在大锅里正炖着呢,羊肉香味飘满了全村。
与全村喜庆气氛有些格格不入,秀芳躲在村西自家院里,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内心惶恐不安,她瞅见赵占鳌两个儿子都回了村,他们是为了土地确权回来的,他们若要回来承包地,那就意味着自家将会失去地,没有了土地,一家人日子那可咋过呀。实行包产到户的第二年,秀芳父母贪图20只大母羊的彩礼,把秀芳嫁到外县大山里的一个山沟沟里。按照当时的政策,秀芳出嫁后她分的那份承包地就被村里抽走了。秀芳嫁到那个村,村里没有人走,没有退地,秀芳就无法再分到承包地,两口子就种一份承包地,日子过得很困窘。后来娘家的弟弟打工,全家都搬到城里了,爹娘老了没人照顾,弟弟放话,承包地让给秀芳来种,也不要转包费,但秀芳要照顾父母亲的生活。于是秀芳欢天喜地搬回了小山村,丈夫根生是一个老实疙瘩,说话秃嘴笨舌,见个生人都脸红,只会放羊种地,从大山里搬回平川家乡种地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小山村种地条件比大山里强得多,虽然是旱地,小山村平常年景粮食亩产二三百斤,而大山里亩产顶多一百来斤。秀芳在小山村扎下了根,安心种地养畜,虽赚不了大钱,但不愁吃不愁喝,庄户人家已经满足了。可是村里还有些人想着能赚点钱,年轻一点的都想外出打工。一次,村里遇到了一个大灾年,地里的收成刚够籽种,可农业税分文不减,赵占鳌两个儿子雇车举家半夜跑了,欠下农业税不管,就留下老母亲在家。赵家儿子临走前与秀芳说了,撂下的土地让给秀芳种。秀芳好不感动,两口子半夜起来帮赵家弟兄装车,并承诺今后要照顾赵家的老妈。有一天,行政村主任吴满喜来小山村老村长的家,秀芳找上门,说想种赵家撂下的地。吴主任和老村长很痛快,说,只要你把赵家小子欠下的农业税补交了,地就一直归你种。秀芳从山里搬家时带来两头牛,秀芳一咬牙就把一头大黄牛顶了赵家农业税款。吴满喜说话算数,通过乡财政所,把赵家的承包地农业税单名字变更在秀芳的名下,赵家原来的承包地就属于秀芳家的了。就这样这块地秀芳一种就是20多年,一直相安无事,听说这次土地确权,是按第一轮土地下户花名册来确权。自家种的地就会被赵家儿子回来确权走了,这不是断了一家人的活路吗?
羊肉快煮熟的时候,吴满喜派人来叫秀芳去参加土地确权大会。大会由吴满喜主持,下乡扶贫包村干部小李把县乡政府的土地确权方案向大家作了宣读和解释:“按照农业部的文件,土地确权是以二轮土地为基础来确权的,由于咱们县二轮土地承包没有开展进行,没有重新发包承包地,只是顺延了一轮承包土地,所以咱们县就以一轮承包地来确权。”
秀芳一听急了,说:“不行!二轮承包是1998年,我家是1997年分的承包地,是你吴主任和村长亲自分给我家的,吴主任,您可不能昧了良心不说话。”
吴满喜说:“秀芳,你说的是事实,我不否认。问题在于县乡政府土地确权文件是要求按照第一轮承包土地来确权的呀,有上级政策管着呢,我一个小小的村主任说的话算不了数嘛。”
小李接过话头说:“大娘,您应该回您婆家的村确权承包地。”
秀芳说:“中宏县是以二轮承包地来确权的,二轮土地承包时,我家已经在小山村分了承包地,我能去中宏县确权承包地?”
小李语塞。
秀芳说:“你们的做法违反了中央政策,我要找上级政府去告状,就得按二轮承包地的时间来确权。”
小李说:“告状要凭证据,你要是有二轮土地承包证,告状是会赢得,问题是全县就没发二轮土地承包证,你告什么状?谁理你。”
秀芳继续说:“当初,我家把一头大黄牛顶了赵家欠下的农业税,吴主任和老村长把地分给我家种,我家年年不欠农业税,想把我家的地抽走,门都没有,谁敢抽我家的地,我就死给谁看!”
赵家大小子说话了:“秀芳姑姑,你种了我家承包地多少年,我从来没有找过你,也没有找过村长、村主任要过地吧?可这次不一样了,这次土地确权,县乡政府的政策明确规定是按第一轮承包地来确权的,承包地理所当然地应该归还原主嘛。”
秀芳骂:“讲理?你要是讲理,还会欠下农业税跑路,让别人为你交农业税。看承包地吃香了,又老远回来争地。你已经在城里成了大款了,住洋楼开小车,还好意思回来与放羊种地的受苦人来争。”
赵家二小子恼了,不让了,他说:“做人首先要讲法,知法才知理,法比理大,你懂吗?政府政策规定承包地应该确权到我家,这就是大理,你不服也得服。”
秀芳骂:“真不要脸!种地纳粮,天经地义,我替你家交了农业税,你们几十年不回来种地,还要回来与种地人争地,争上地也不种,这是霸占地,真是没了天理了!”
赵家二小子冷酷地说:“我家是欠过农业税,但欠的是国家政府的,不欠你秀芳的,政府要是抽回我家承包地,不给我家承包地确权,我没得说,但你没资格说。你说的话是放屁,没人听!李同志刚念过的政府文件你听明白了吗?承包地就应该给我家确权,你家一厘一毫都无权占。”
秀芳骂:“你爷爷就是恶霸地主,你也想当地主,老娘与你拼命!”
秀芳说着扑向赵家二小子。赵家老妈也在现场,她内心很纠结,平时秀芳很照顾她,简直亲如一家。但土地是传世之宝,儿子回来要确权土地,她也赞成。秀芳与儿子争吵起来,她颤巍巍地赶过来劝阻,谁知,秀芳往后挥了一下胳膊,无意打在老人身上,赵家老妈已经八九十岁了,哪能经受得起,当场跌倒昏死过去了。会场上的人吓傻了,忙扶起赵家老妈,切人中进行抢救,可半天听不到老人的声音。真正吓傻的是秀芳,秀芳在极度惶恐和绝望之下被挤出人群,目光呆滞地走回了家,从凉房里找出农药瓶,把剩下的农药大口大口的喝了进去。
好半天赵家老妈缓过了气,赵家二小子站起身来寻找秀芳,想揍她。秀芳不见了踪影。吴满喜等人情知不妙,赶快往秀芳家跑,秀芳正躺在院里口吐白沫。好在村里有人开回了汽车,众人赶忙开车把秀芳往医院送。根生在村外放羊,得知消息,疯了一般往乡医院跑,连汽车也不坐。
一个月后,秀芳与男人坐在自家地头,面对黄灿灿的麦子、沉甸甸的玉米棒,没有心思去收获。庄稼收割完,土地就归了确权后的赵家了,娘家四口人的地也确权到弟弟的名下,秀芳家在村里连一寸土地也没了。村民确权后的土地都流转给一家绿化公司种树苗。村民与绿化公司商量土地流转费时,有人把根生叫到村长家,村长对一个老板派头的人说,根生是我们村里种地的老把式。那位老板问根生,你家种小麦亩产多少斤?根生不明就里,老老实实地说,好年景亩产400斤。老板豪爽地说,我就按每亩地400斤小麦的价格支付土地流转费。一屋的人都笑了,只有根生蒙了,自己原来还想指望流转别人家的承包地,继续在村里种地,可绿化公司出的流转费这么高,根生绝望了。
秀芳被救过来了。但家里的钱花了2万4千块,20多只羊都卖了,这对原本就面临窘境的一家来说无疑更是沉重的一击。
秀芳有气无力地对男人说:“根生,你救我干啥?我死了还能埋在这块种了20年的土地里,以后死了,咱连块埋人的地也没了。”
没想到根生更楞,他说:“现在死也不晚,反正现在这块地还属于咱家的,死了还能埋在这块地里,要死我们一起死。”
秀芳凄惨一笑,说:“我俩都死了,小华咋办?”小华是秀芳和根生的儿子,是一个智力残疾人。
秀芳和根生抱着嚎啕大哭起来。
责编︱侯 里
校对︱苜 蓿
排版︱童 话
原标题:要命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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